回到家才兩天,就發生了幾件好笑的事,但是換成以前,壹定不好笑。
母親半退休狀態,總閑在家陪我,我回來後,她行動上還是媽媽,削水果、泡各種茶、噓寒問暖,想盡辦法要帶我遊山玩水,早上起來呢,在我臉上親兩口,說,還是我家娃的味道。酸得我有幾分不好意思,我畢竟也是奔三的人了啊!但是又覺得,不對,母親還是有了幾分變化。
她談論著和我外公外婆——也就是她的父母之間啼笑皆非的故事,譬如:妳那外公外婆,八十歲的人還當著保姆吵架,妳外婆擰妳外公耳朵,外公本來腿腳不好,疼得哇哇大叫,又站不起來,跑都跑不掉!哎呀,那耳朵都擰腫了!
母親描述得驚心動魄,眉眼皺在壹起,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而我,則忍不住大笑起來,要我看,夫妻吵架,即使壹百歲,都是再正常不過,豈能因爲外公腿腳不好無路可跑,受了壹頓氣,就覺得天理不公。況且,我們都不在現場,誰又知道,外公的那壹股子倔氣兒,有沒有說出氣得外婆跳腳的話呢?
人間那打翻的柴米油鹽,老天可都是管不了的。
我的母親,照樣拿自己的父母沒辦法。
父母,就是妳永遠拿他們沒辦法的人啊。而我,對他們來說也同樣。
早年讀書的時候,暑假,我常常與母親博弈,偷看電視,偷聽音樂,偷看閑書——母親則扮演著朝陽群衆壹般的角色,蹑手蹑腳回家、剛出門又馬上殺回來突襲、檢查電視後背、檢查作業...鬥智鬥勇,可真是百玩不膩,爲的就是將來我能成大器。
現在,也許看我也就如此這般,普普通通,加上年紀也不小了,于是母親又開始勸我養生。
這幾天,我工作、看書、寫作,母親竟扮演起相反的角色:別忙了,最重要的是生活,搞得那麽累,壹點意思都沒有,還是要享受嘛。
以前刺激我沖鋒陷陣的人,現在甘心"拖後腿"來了。
父母之心,總是矛盾的。就像當年,母親說,妳有大學上就不錯了。後來上了口碑還不錯的大學,母親又說,能讀個研究生更好。讀了研究生,母親說,妳去遊學吧。
工作也是,做奔波的工作,母親嫌我累,做穩定的工作,母親說路上太擠,後來不工作了,母親說,還是得有個穩定的工作啊。
換以前,我會覺得有壹種自己什麽都做不好的失落感。而現在,卻看到那爲人母的矛盾之心背後所隱藏的深愛。
畢竟,父母也是凡人,條件和能力雖然有限,所懷的心願卻是無限的。總想著我如何可以生活得更好,卻忽略了人間的本質,就是不圓滿。
母親似乎已經認了,自我辭職以後,他們突然就放手了。
辭職,是我做的壹個重要決定。這份工作,平台很好,又非常穩定,可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就會與它自然分解。
誰沒有扮演過將責任抛之于他人的角色:我不能,不敢,不願,不該,都是因爲他們不同意。
而有壹天,當我爲自己負起責任,我說,這事我決定了,我會爲自己負責,並且我保證,我會讓自己過得更快樂。
他們似乎如釋重負。
其實,那壹瞬間,我才醒悟,父母的靈魂深處,早就渴望我爲自己負起責任,"看上去"他們的擔憂、控制以及"看上去"我的不省心,都不是真實的,僅僅因爲我們的內在釋放出了壹絲恐懼、逃避、推卸責任的氣味,導致父母的擔憂也只能持續。看似是他們不給孩子自由,其實是孩子沒有給父母自由。
同樣,外公外婆壹把年紀還吵架動手,我也逐漸認爲是樂事。兒女過度關注父母,對他們的自由空間同樣是壹種剝奪,人並不因爲年紀大了、口齒不伶、腿腳不便而喪失了身而爲人的自我擔當和選擇權。
父母和孩子,都不是他們看上去那麽需要呵護、那麽弱小。
曾有人告訴我,"謝謝"和"妳能",是這世上最美的語言。
所以,要我看,雖然家和萬事興沒錯,但是小打小鬧,卻可增添家庭活力,尤其,家裏的老人還能像小孩壹樣妳罵我壹句,我扯妳壹下,這難道不是值得開心壹笑的事嗎?老人是家裏的大樹,如果有壹天,那兩棵愛吵架的大樹,沒有聲音了,所有人都會想念他們吵鬧的日子,悔恨曾經的那壹份制止......因爲,這就是人間,生機味、煙火氣,即使羨慕神仙,我們已生而爲人,那壹份卑微和吵鬧,短短幾十年,不如享受了吧。
還有壹事,也想要說壹說。母親始終對我十八歲遠走他鄉,心存疙瘩,雖然她從來思想開明,鼓勵我想飛多遠飛多遠,但每每有爭執的苗頭,她就會反複說這件事:誰不知道,妳當時就是爲了自由,不被父母管束,才跑那麽遠!
而我曾經,從沒深入到這個心痛中,去好好撫慰母親,僅僅潦草解釋,快速逃離現場。而昨天,面對母親這反複撕開的傷口,我說:十八歲時離開,我承認,的確是年紀太輕,爲了自由,想走遠壹點。可是現在,卻不是我的真實想法,我已經不是那時候的我。現在我想回家,但是壹切積累都在北京,不是我不想回來,是現在不壹樣了。
這壹席話,突然讓母親停止了語言。她性格直爽易怒,但是常常風暴過去得也快,最重要的是,她聽得進道理。
沒承想,我這壹番平靜的陳述,終止了她這麽多年的迷思,心裏的疙瘩被撫平了。母親說,噢,我明白了,以後不會再提這事了。
母親想要的,只是確認我愛這個家。她想要的與任何人都壹樣,就是愛而已,所以,我離開家,即使發生在十幾年前,也是她不安的由來,由于遲遲沒有得到纾解,所以周而複始地提及,像是迷了心竅,鬼打牆壹般陷在迷局裏。
讓母親揪心這麽多年,僅僅因爲欠了她壹個對事實的陳述——我承認曾經想逃離,可我現在不是。
我們中的大部分,對自己至親的人,總有壹股逆反之心。陳述事實,明明那麽簡單,可對最親的人,卻永遠用情緒在對話。
母親勸我少工作、看書,多給自己做做飯、養養生,她每天唠刀好幾次,以前,我最愛壹句哎呀知道了,就結束話題。
可是陳述事實,卻能夠徹底地讓對方心理安甯,我說:每個人每個階段的注意力不壹樣。我知道您的人生階段已經到了享受和放松的時候,所以可能不太理解我現在的狀態,我目前只能順應自己的狀態,把精力用在適合這個階段的事情上。
母親似乎想到自己在我這麽大的歲數,的確是另外的狀態,有著不同的需求,自然,她點頭同意,不再說什麽了。
如今電話裏,父母總說,我們管不了妳了,也舍不得管妳。
我想,父母是管不了了,也管不動了。不過雖然外面的變化日新月異,他們依然不吝將人生經驗壹並丟出。依然是那句話,父母給的,不壹定是最適合我們的,也不壹定是最好的,但卻是他們認爲最好的。這就足夠了。
人生中,總有那麽壹兩個人,是"檢驗我們修行成果的人",也許是父母、孩子,還也許是愛人。妳越在乎他,妳的所有積累,越容易功虧壹篑,妳無法讓智性和感性平衡,內在的情緒小孩,不是嗷嗷待哺,就是哇哇大哭。可是我們常常忘記,那個檢驗我們修行成果的人,他要的也不過與我們壹樣,是愛罷了。
2017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