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壹個人吃飯,也習慣了壹個人吃飯。對于食物我沒有太多要求,大部分時候,重要的不是吃什麽,是與誰吃。
壹屋兩人三餐四季,每天下班前在電話裏商量好晚上吃什麽,夜裏孩子躺在床中間入眠,夫妻兩人隔著孩子接吻,互道晚安。這是壹種傳統且被渴望的幸福,需要心意壹致,傾力維持。
前些天不禁就想起在某些時日與我在餐桌上壹起笑的人。
我的記憶並非以畫面爲主導,多以情緒、感覺和類似于流質的深層脈動記錄。所以,我對疼痛遺忘得快,艱難的日子過了也就模糊了,快樂的時光,印象卻總是清晰的,真實來過的溫暖,被想起的時候,也並無現已消逝的傷感。
在餐桌上,我們壹起看相聲、小品、綜藝或美劇。
我能細數不同年代的電視節目,見證不斷變化的流行。就在那張飯桌上,稻米、麥子、熟悉的辣椒、從南到北的口味、永恒的筷子、家人、愛情、友誼、以及我自己。
那年冬天,我過得並不好,身處命運背地裏渾濁如搗蒜的巨大聲響中。臻住得離我近,常來拜訪,中秋時,她帶了大閘蟹,煮好的,熱壹熱就能吃,我給她沏熱茶、做餃子,她陪我到九點,然後回家。
記得某天黃昏,屋外剛下過雪,我們圍坐在溫馨的小屋裏,開著壹盞暖光台燈,壹邊吃飯,壹邊看脫口秀,兩人傻乎乎地同時笑出聲,我們忘了自己的年紀,感歎說,李誕真幽默啊。
我第壹次吃香椿也是在北京,那時候住在離市區很遠的地方。春天,王戈多往返兩個小時來陪我,當時年輕,大家工作也不是很忙,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散步、看杏花。她熟悉各種植物,對廚房情有獨鍾。在河邊走了半小時,她身體不是很舒服,坐在石頭上休息了五分鍾,那短暫停頓裏,她說,走,我們去買香椿吧,壹會去妳家,我給妳做飯。
于是我們到附近菜市場,買了香椿、饅頭,時蔬若幹。到家後,她只花了十幾分鍾,就把晚餐准備好了。只要有水、有火、有食材,誰家的廚房都是她的煉金術樂園。吃完飯,她給我刮痧,我現在都記得她驚歎,呀!妳濕氣太重啦!
往後幾年,我們逐漸忙碌了,見面少了很多,但是每年春天,到香椿芽出現的時候,我就會想到她。她說,妳就像灌入我生命的遊絲,走著走著,就挂到了壹絲。
去年從墨西哥回國途中,我與兩位台灣友人啓光和庭棻即將道別,長途飛機上疲倦地同時醒來,肚子餓了,于是跑到飛機尾部,壹邊吃三明治壹邊聊天,機艙中的轟鳴和氣壓,讓我們正常的說話聲音似乎隔著好幾層時間單元,恍若隔世的迷幻感,反而讓那印象久遠且真實。我們在壹起相處生活了14天,卻感覺有好幾年之久。啓光說,“如果我們幾個住在同壹個村子就好了。”
我想,壹個人若有住得近且感情深的朋友,那是壹件極幸運的事。
潘晶與我住在同壹條街道近五年時間,她喜歡做飯,尤其強調要吃得新鮮。時常發信息預告當天晚上的食譜,誘惑我去。
她會說,我做了什麽什麽,新鮮的哦!
我們都是南方人,離不開大米,她更甚,在日本的時候,她可以與日本人壹樣,用餃子下米飯吃。
2018年秋的某天,我接連遇到挑戰的事情,且都命中要害,很是脆弱,于是打電話給她。那時她剛收養壹只小奶狗,叫扣扣,從菜市場撿回來的,她就帶著扣扣騎共享單車來地鐵口找我。我尤其記得她穿著灰色大衣,前面車筐上坐著兩個月大的扣扣,就這樣緩緩進入我視線。陪我吃過飯,壹直呆到深夜十壹點,她沒聊太多,就只是坐在旁邊看綜藝,發出壹陣陣爆笑聲,而我躺在沙發上,抱著小狗,整個身體暖和極了,十分治愈。
更早的時候,大概快十年前了,同壹個小區住著好幾個校友,多比我高幾屆。壹樓住著壽司,二樓住著大凱,三樓門對門住著鳳姐。還記得壽司家有個小花園,他家就是我的食堂,我只負責幾根蔥幾瓣蒜,就這樣買好調味品騎車沖入他家花園,車還未停好我就跳下來,往旁邊籬笆上壹甩,進屋後見他壹邊抽煙壹邊炒菜,大家都很擔心煙灰被彈進鍋裏。
當時的鳳姐還叱咤風雲地演著戲,現在她已經爲人母,退居二線教著表演課。二十出頭的我倆壹起准備考研,吃飯自習常常在壹起。煮好灣仔碼頭的餃子,炒兩個菜,借學英語的理由看《老友記》,十季從頭看到尾,笑得前仰後合。
又過幾年,我上班,每天七點半出門,她聽到我的動靜,就也打開門,遞給我壹份便當,是她每天起床做好給我帶去公司的。好幾個月的時間,我中午吃她做的便當,樓都不用下,十分享福。
我不是廚房的魔術師,也不是菜市場的博物學家,未曾當過嘗遍山珍海味的饕餮,也認不出大千世界的細分食材。
某種程度來說,我的生活庸常而粗犷,遠遠談不上精致,我也不打算認識這世上無限的壹切。只是想珍惜與在意的人好好吃飯的時光本身。
因爲我知道,我很難再回到每天聽父親在廚房壹邊做飯壹邊唱歌的少年日常,且永遠無法回到那外公推開門,拎著鲫魚,說要給我熬湯的童年了。2008年,他在廚房發病,直到生病的那壹刻,他都在爲我做飯。
所以,我怎麽能愧對每壹口美食。吃壹頓少壹頓,見壹面少壹面。坐在屋久島的森林下,我與津葶認真吃掉壹粒普通的飯團,那天,我知道我將要見到幾千歲的繩文杉。我的生命平凡、短暫而特別,我值得被好好對待,妳也是。——我對飯團這麽想著。它很好吃。
這些年,我去過不同朋友家吃飯。鐵鐵常常准備早午餐,她喜歡把堅果放在微波爐裏烤壹烤再吃;老楊的家宴,空運來壹根高級火腿,餐間聽退役海軍的故事;小菲家的那頓火鍋,九個密友從熬制底料到准備食材,美味後喝起小酒,彼此靠在沙發上聊天……
這些年,我有著不變的口味,也建立了全新的口味,我記得妳的口味,也背叛了壹些共同的口味。
妳有忌口嗎?很多。但,也沒有。
我接受了芫荽,就像背叛了母親的口味;我接受了榴蓮,就像背叛了父親的口味;我接受了茴香,就像背叛了小時候的口味;我接受了牛肉,就像背叛了過往愛人的口味;我接受了很多很多,背叛了很多很多。
壹點點融合,壹點點變得不是我,又更像我。
在我看來,親密的關系,必然雙方抵達過彼此的餐桌。
這個時代,就算上過對方的床,也許都不能代表什麽,而若能坐在對方的餐桌前,輕松吃飯,即使從未有肌膚之親,卻已代表壹種出入自由的聯結。朋友如此,愛人也如此。
當我回想起曾經的戀人,時常聚少離多,最深的記憶,總是壹起吃飯的時刻。他吃掉妳剩飯的背影,給妳添飯夾菜的小動作,吃到壹半在妳臉上親壹口,或者看著妳吃飯,溫柔地摸壹摸妳的頭。還記得我們壹邊喝湯,壹邊悄悄聽隔壁桌的人高談闊論,聽到有感而發的地方,就默契地看彼此壹下,眼裏笑意斑斓。
沒有抵達過餐桌的關系,也有深刻的,但那是夢中的關系,它也許帶來極深的影響力,但缺乏真實生活的連接,則談不上完整的親密。
如果我們不夠親密,我可能不會想去妳家吃飯,如果妳不夠信任我,妳也不壹定會邀請。
這幾年,壹個人的時候,我絕不會在局促的桌上用餐,也會盡量專心飲食,用壹行禅師教導的方式,接受大地供養的機會:
在時空的次元裏
咀嚼就跟呼吸壹樣充滿韻律
食物本身擁有生命,而它們願意成爲妳。我們本身獨立且燦爛,而我們願意彼此融合。
妳今天吃了什麽,是什麽在持續地被妳選擇,同時塑造著妳呢。我不再關心妳的夢想、妳的故事了,我心中有妳,如今,我會更關心,妳的晚餐是否是熱的。
202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