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臨別時，妳會知道的。我是說跨越式的離別，它包括並超越死亡。
有人問，如果我們某天突然死去，壹些重要的卻已不再親密的人，如何知道這件事呢？
林文月在《人物速寫》裏寫了壹個真實的故事，她在日本的壹位女性忘年交，每次見面都會與她聊“那個人”，那是她維持關系長達半個世紀之久的情人。但是幾年後，林文月發現她很久不再聊他了，出于關心詢問才知道，那個情人已經去世好幾年，他是突然離世的，這位女性在情人去世壹年後才知曉。秘密的關系讓她沒有第壹時間知道情人去世的權利，也沒有參加葬禮的機會。
我不容易被刺骨的悲傷打動，卻常常希噓那些平靜的故事，因爲它們具備相似的密度和類似的沈默，可能發生在每壹個普通人身上。
生命由關系構成，它們或近或遠、或深或淺，有著千奇百怪的形態，撲朔迷離的構造。如同壹場夢，難以查閱壹段關系的開始，卻常常可以見證它的結束。
關系是愛在某壹個階段的具體呈現，如將聲音變成音樂。當音樂消失，聲音還在。關系結束，愛卻不曾改變。
愛與說並無太大關系，卻與傾聽直接相關。生命會不斷給我們機會，只要願意深刻地聆聽。
2019年2月，那是壹段難熬的日子，月底，我准備去參加十日內觀，臨走前十分匆忙，但是我做了四件事情。第壹件事是去外公的房間找尋他提過壹次，卻被全家人忽略的綠色日記本；第二件事，是在坐高鐵前趕著去醫院給他重溫那個日記本；第三件事，他躺在病床上，壹邊翻閱，壹邊對我囑咐著什麽，聽上去是以前常說的重複話，可我這回偷偷打開手機錄音，把他說的話錄了下來；第四件事，是我離開病房時，第壹次親吻了他的額頭。冬天，他戴著毛線帽子，那個吻落在他的帽子上。
我對他說：我很快就會回來看您了。
而這就是我最後壹次見他。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我的心指引著我，完成了所有的告別。
三個月後，我在兩千公裏外的地方，聽到他病危的消息，整個過程只有44分鍾。行李收拾到壹半，父親說他已經去世，我雙腿壹軟，跪在行李前，那壹天我永生難忘。
他沒有等到我去見最後壹面，但是我知道，我已經與他臨別過。
在回家的飛機上看著窗外明亮的雲層，見到每壹個人，我都只感覺到呼吸。呼吸。沒有肉身，只有永恒，也只有脆弱。
那個爲我做風筝、做冰粉、做好吃午餐，那個陪我養小松鼠、各種小動物，陪我種樹苗、養花，永遠護著我的人。他相信並鼓勵我，天真地信任我，認爲我是可以不斷寫作下去的。他，我卻從不了解他的喜怒哀樂。
伴隨著肉體的消逝，我們的關系結束了。但是我愛他，我因此更愛夜晚，因爲夜晚的無限安靜裏，讓他的存在更加飽滿。我也更愛下雨，因爲雨水的連綿，像他不經意在另壹個人的生命中所安放的純真。
那以後，我讓遺憾的痕迹遍布余生。它如同斷句：無論在哪斷句，改變的只是節奏，卻改變不了基本的意義。如枯木龍吟。
深刻的事總是無法計劃，它在屬靈的層面運作。萬物可自洽，痕迹亦有它自己縫合的時機，而我們需要做的只是聆聽。
有時候妳聽到了，並聽取了，妳稱它爲奇迹；有時候妳完全沒有意識到任何線索，遺憾，但無能爲力；還有壹種情況，就是明明聽到了它，卻忽略掉了，于是妳感受到絞痛與悔恨。
那個聲音無法形容，卻可以說是壹種直覺，因爲它沒有聲音，它是壹種帶著聲音的——感覺。它是笃定而輕盈的，溫柔而立即的，沒有棱角的、不尖銳的、容易忽略的、微弱的，也是平靜的、提醒的。它絕不是恐懼或擔憂的。即使它想告誡妳，也沒有恐懼和擔憂的情緒。就是這樣的聲音，因此很容易被略過，更容易被強而有力的頭腦判斷邏輯分析淹沒。它如同若即若離的自然香氣，不是人工的，亦不是強烈的。不是濃郁到可見的——它遊絲壹般，淡薄、不經意，沒有強迫，可有可無，佛系地從妳生命的縫隙與濾網中伸出觸角，在有必要的關鍵時刻滲入。它傳達信息卻不期待順從，它是微笑的。什麽味道可以形容呢？薄荷的後味，第二泡的茉莉茶，被柔光後的銀針，霧霭下的松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網格，有人網中訊息太多，相互纏繞無法分辨；有人網格太密，它便極少滲透；有人常常聞到那氣息，但是能否接受到全靠運氣。它不是壹種想法，妳可以倒回去翻閱，它簡單無常到讓妳連回想的欲望都沒有。感覺它，看它，記住它，回應它，不要再忽略它。這份全知。
壹切都在應然之中，我們不會錯過任何信息，反過來也壹樣。安靜下來，放空了去跟隨，此時會發生的，是壹種足夠的恰好。
當音樂消失，聲音還在。
妳不知道妳已經聽到了。
2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