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後,舊房間裏所剩無幾,有幾個早晨坐在桌前,面對空無壹物安靜地吃早餐,想到寫作營中,壹位友人分享說,她與男友住時,自己總習慣睡在外面,因爲這樣,“當妳不愛我了,我是最容易離開的。”
想到在屋久島徒步時,整個山野裏,只有我和葶子兩個人,壹條獨行步道,容不得兩人並排。葶子害怕走在後面,于是我們交換了順序,她走前面,我走末尾,我能感覺她安心許多。
走在後面的人,要習慣身後陌生的空白,沒有任何熟悉的保護。窸窸窣窣的叢林,悠遠的鳥叫,水滴、碎石、可能出現的猴子。
記得兩年前在鞍馬山獨行,拿著壹根木棍,壹人在荒郊野外走了半小時,聽說那片山有熊、有毒蛇,可我已決定要爬這片山了,還有什麽選擇呢。
從不輕易越界,總是老老實實地走在某條路上,除非有奇異的美景,我會奮不顧身地離開那個結界。
我的人生非常普通,普通到我常常不覺得任何事情會成爲壹種冒險。即使我正在冒險。
人傾向于用幽默化解沒能成爲災難的危險。
蛇從腳下爬過的瞬間,我石化在密林中。等待它過去,僅僅幾秒,短暫的無方向感,我被卡在壹段旅程中,就像今年的整個八月。
但是妳壹個人的時候,依然需要自己邁開腳步,妳不可能等待後面的人趕上來,再繼續妳的道路。
屋久島的夜晚無處可去,我們從居酒屋出來,早早回到房間准備休息。和葶子住壹張大床,我們都喜歡靠牆的位置,安全而踏實,最後她讓我睡了裏面。坐飛機,我也喜歡靠窗,哪怕出來的時候麻煩壹點,但是在裏面,總是溫暖的。
這麽說,也許是因爲某種顛沛。十六歲開始,我最記得的,就是某種無根的疏離感,它在很長的時間內,不被任何親密的人理解,于是它飄零得更遠。
在清涼的天氣中,只有坐在書桌前,隨意散漫地寫作,才讓日常中的壹切,成爲升格鏡頭,如同極速呼吸後的頭暈。
只用了三十六天,我將來到北京十二年中積攢下來的事物斷掉壹半,包括500本書。曾經我以爲壹百平的房子才能承載這生活,後來發現,十二平米就夠了,不,九平米就夠了。我真正常用的,只不過是壹台電腦,壹份紙筆,壹只水杯。
那些我們以爲珍惜的,卻從未使用,不使用,就並不是壹種珍惜。我將心愛的書翻到脫頁,從不覺得心痛。當它嶄新地被扔掉,那才是心痛的。那些夜晚,我將不再需要的書壹本本數過,我知道很多都不會再翻開。
愛倫·坡的短篇,光怪陸離的故事,厚重的《生死疲勞》,多少心虛的保留,只不過在追趕十年前的未盡事宜。
我已不再有看小說的心情。留下壹本沈從文,壹本汪曾祺,又把伍爾夫的《海浪》放回去。關于屠格涅夫的青蔥時代,破碎的泰戈爾,盜版的《呼嘯山莊》,再見《戀人絮語》,並忘記《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爸爸送的舊書,我也不再保留,那裏面夾著我的照片,把照片拿出來就好。傷心什麽?扔了父親買的書,又不是扔了父親!字迹模糊的九十年代的盜版書,我不看也不扔地保存了二十年。可惡,扉頁竟然寫著祝我十歲生日快樂,落著爸媽的名字。1999年2月。
我把套書拆開,壹半留,壹半放棄。
擊潰收集的癖好,與看上去的和諧;擊潰壹種完整,和千篇壹律的、充滿謊言的統壹。
扔得最快的是不遠不近的。新買的不會扔,最久遠的,也不會扔。——最久遠的,已經不知道爲什麽讓它跟著了,那是壹種來自深處的習慣性的保護。我早已不需要妳,我只是習慣性地允許妳在那裏。
我扔掉大學專業的所有資料,安身立命之物,早已被代替。放棄《兵書十二卷》,只留下壹本紀錄片創作書,以及感光材料性能。
有的書看題目就留下了,有的書翻了十分鍾,還是扔了。
我還拆散了杜拉斯全集,只留下真正劃過線的部分。
幾次斷舍離都舍不得扔那本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還記得那時候在成都度過整個夏天,循環著《Into the wild》主題曲,珍珠醬樂隊吉他手Eddie Vedder唱的《Guaranteed》,等著中午外公外婆推著買菜的籃子回來,裏面有芹菜、膽水豆腐、鲫魚……我記得外公說,鲫魚湯要熬得白白的才行。
很久很久沒有喝鯽魚湯了。有些味道只屬于某個人還在的時候。
就這樣,這個初秋,我不再有強烈的睡眠,就連夢境也變得清晰起來,我將它歸功于這場清理。
如今我也許依然不會喜歡某些感覺,但是好在對壹些必然到來的事,擁有了壹種潔白的順從。
我的某壹部分當然不希望經曆分離、失去、突然的離別、消失或消逝,我無法追回、追溯,或從任何起點找原因。我能做的只是在充滿雜質的水中,看到水的本質。
我無法要求這杯水的味道、顔色,而只能認出它,通過那些雜質,接受渾濁其實也並沒有什麽不好。
我們逐漸發現心靈中偷藏了壹份無名的王牌,它讓我不再畏懼煎熬,讓我能悄然而笃定地、在我不完美的性格之外,在時光不存在之處去愛。
妳以爲不會過去的,全部會過去,這是最令人絕望,也最充滿希望的事。
我壹次次地用漁網撈水,壹次次在夜空中試圖留住煙花,我與任何人壹樣執著,或比任何人都執著。我執著書與唱片,音樂與感官,執著衣服、香水、床單、青春與愛情,我想這壹切在生命還演繹的時候,無論俗念纏身或清心寡欲,依然會變著法子來誘惑我。在這個世界,沒有更對或更錯。
從屋久島看到7200歲的繩文杉,九個半小時的山路,回去的路上,我筋疲力盡卻不能停下。我們別無選擇地往前走,因爲我們別無選擇地就在這裏,我們要趕上下午四點半的巴士,我們的時間也許不夠,我們的經驗唯有壹次,我們沒有纜車或代步,我們能否恰恰好,也沒人給予承諾。
我們只有壹條路,只能疲憊而心滿意足地往前走,同時自嘲自己的決定,幽默自己的見聞。當妳足夠絕望的時候,妳就會看到出口。而這時,妳並不會欣喜若狂,妳只會平靜地走上巴士,沈沈地睡去。
2019.9月-1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