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篇文章是幾年前剛看完《恩寵與勇氣》之後寫的,這本書給我帶來極大的震撼,加深了我對生死的理解,全書閃耀著光輝,字句都觸及靈魂。
我們生存的世界有很多符號,名字也是壹種符號,有句話說的是,世界上最短的咒語是壹個人的名字。當壹個人的名字成爲了咒語,它就具有了某種力量。崔雅,我相信這是壹個咒語,它之所以成爲咒語,是因爲她是壹個被勇敢和高貴注冊過的名字。聽到它,所有的人都會得到力量,它是壹個吉祥咒,凝聚了壹個智慧而充滿勇氣的女性精彩的生命曆程。是壹個閃亮的句號。
所有的人在看了這本書以後,相信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崔雅。
超越死亡,很多人看到這個題目的時候,會覺得這是個勵志的故事,它應該講述了壹個瀕臨死亡的人如何逃脫死亡的魔掌。這是壹種奇迹。書裏也不止壹處提到了奇迹,醫生在建議崔雅用最極端的療法時說,奇迹雖然到處都有,但是妳不能指望它這次就發生。
然而我們以爲的奇迹並沒有發生,像大部分故事壹樣,它並沒有意外的結局。在崔雅死後,書裏寫到,奇迹難道壹定要出現在結果中嗎,過程也有可能就是壹個奇迹。
閱讀這本書,妳不可能直接翻到最後壹頁去達到奇迹的部分,妳必須踏踏實實閱讀過程,由此才能抵達它的深意。

本書非常詳細地記錄了當代後人本心理學大師肯威爾伯陪同愛妻崔雅與癌症抗爭度過她生命最後幾年的故事。這是壹本觸動靈魂的書,在愛與死亡面前,我們得到生命的恩寵,也需要面對生命中各種苦難的勇氣。
妳無法不心痛,妳只能爲之歎惋,當妳看到威爾伯寫下的:真愛是令人心痛的,真愛能讓妳超越自我,真愛令妳全然脆弱,開放,因此真愛也能徹底毀滅妳。-----妳的心窩就像被捅了壹樣,妳看到愛人將在自己面前死去。妳的痛不欲生,是因爲在妳愛上的時候,妳就已經被真愛毀滅。因爲我們都會面臨死別。
佛家說的人間八苦,除生老病死外,分別是怨憎會,五陰熾盛,求不得和愛別離。
妳很難在這些苦難中保持平靜。
對我來說,這本書最可貴的地方,是它讓我全然地看到了壹個非常抽象的存在,死亡。面對癌症,我們探討的方面可以分成這麽幾點,壹個是癌症病人,壹個是支持者,也就是照顧癌症病人的親屬等,還有就是疾病本身。這個世界上很多人在經曆病痛,經曆死亡,經曆別人的病痛,別人的死亡。大部分人並不敢直面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異常敏感和不吉,但是它從沒因爲我們的避諱而消失。
死亡有很多原因,死亡的過程也伴隨著不同方式,但是通過死亡而解脫的途徑只有壹個,就是勇氣。首先妳有勇氣面對苦難,其次妳有勇氣放下執著,最後妳有勇氣尋求解脫。
這是壹項需要強大的內在方能支持的工作。妳要保持精進,時常反省,控制業習,覺察情緒。除此之外,妳還要寬恕。寬恕是最有效的自我療愈之法,甚至可以使他人獲得平靜。書中指出,崔雅最喜歡的壹種修煉方法,就是自他交換法,也是施受法,簡單說就是把他人的痛苦和傷害通過呼吸吸入自己的身體,然後觀想它被自己轉化成金色的光芒,最後呼氣釋放出來,讓它融入這個被祝福的世界。
事實上這是個讓人非常不舒服甚至抗拒的練習。但這也確實是個關于寬恕的練習。妳寬恕這個世界,還有個體身上的壹切醜惡,他們對妳的傷害,都轉爲妳對他們溫柔的回應,妳自然也原諒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妳學會了臣服,不去抗拒,這個時候妳只想要活好現在這壹刻。正如崔雅所說:因爲不能忽視死亡,所以我更專心地活下去。
在我看來,崔雅的不幸只是少部分,雖然她剛剛結婚十天就發現自己患了癌症,雖然她沒有活到她想要的八十歲,雖然她沒能和愛人厮守壹生,但是我還是認爲她是壹個幸福的女人,壹是她擁有敏感而渴望覺醒的靈魂(很多人的靈魂是麻木的,塵埃太厚)。二是她具有堅強而勇敢的韌性(這使得她披荊斬棘走到了光明處),最後壹個是,她的丈夫是肯威爾伯。三點都同樣重要,這個男人具有超常的智慧和同樣的超凡的覺照力,他們的愛情是絕對靈魂性的,名副其實的靈魂伴侶,然而就算如此,考驗的過程也讓這段關系幾乎崩潰。如果沒有肯威爾伯的貼心照顧,理解和真愛,我想崔雅不會那麽幸福高貴的死去。這壹點非常打動我,事實上很多慢性病人都讓照顧自己的人最後幾乎失去耐心,書中也指出,甚至很多支持者最後會詛咒自己的愛人“真希望他快點死”之類的,但是我們要看到,恨就是對愛得饑渴。很多時候我們並不是沒有得到足夠的愛,而是在給予的過程中迷失了。
書中讓我印象最深的壹個段落是肯在德國的時候,遇到壹個妓女,然後他看到了妓女的乳房,他非常迷戀的親吻那對乳房。絲毫不色情,妳只會爲之震撼,因爲崔雅此時已經因爲乳癌而去掉了壹個乳房,肯沒有辦法不想念完整的崔雅,他親吻另壹個女人的乳房,是因爲他太懷念曾經的生活,曾經那充滿了希望的生活。這樣壹個靈性大師也會如此脆弱,妳無法不爲之動容,更讓人佩服的是這對夫妻之間的真誠,他們絲毫不相互隱瞞,當肯從妓女那裏回來以後把他的經曆如實告訴崔雅,沒想到崔雅只是大笑並且說肯應該讓妓女把該做的都做了再回來。
他們互相理解,因爲他們的愛建立在完全的信任之上。作爲壹個男人,肯如實地說,沒有乳房的崔雅的吸引力,確實下降了百分之十,但是剩下百分之九十的崔雅,依然是他最愛的,他愛的是崔雅這個人,不因爲她缺少什麽而不再認識她。
到了最後,也許我們都會認爲,在肯的幫助,協同,支持下,崔雅獲得了解脫。但是在後記中,肯寫下的壹段話,整個讓我起雞皮疙瘩。
“那天晚上我壹直呆在崔雅的房間裏,入睡後我做了個夢,其實不大像是夢,更像是單純的意向,水壹滴壹滴落到海裏,立即與海水融合。起初我以爲這個意向顯示崔雅已經解脫,她就是融入大海的小水滴,後來我才明白它更深的含義:我是水滴,而崔雅是那片大海,她談不上什麽解脫,因爲她早已經解脫了。
真正得救的人是我,我因服侍她而得救了。”
我從未被壹本書的光芒逼出淚水。
這是壹本關于愛,死亡,修行,解脫,感恩的書,這是壹本人人都應該去體會的書。
衷心祝福所有和崔雅壹樣高貴的靈魂,這個宇宙因創造了他們這樣的人而偉大。
2015年旧文
《我們終將與愛人分離》(外一篇)
記得某次我與丈夫爭吵後,憤怒得失去了聲音。喉嚨裏成千上萬的螞蟻爬過,壹座山脈壓著我,透不了氣。
突然之間,我聽見某處傳來壹句話,它說:妳們都會死去的。
頓悟拜訪,使我平靜,我抽離出那個情境,壹下置身事外。我突然深刻體悟到壹件很久以前,頭腦就理解並承認的事,妳愛的人,每壹天都在接近衰老,每壹天都有無常在他身邊周旋。
而此時此刻這唯壹可以把握的機會,妳們卻在互相殘殺。
猛然間我什麽都不想做了,除了珍惜。
重讀《恩寵與勇氣》以後,最讓我感動的地方,依然是曆經風雨,而後迎來的別離。
就像書中寫的:許多人都曾享有變化不大但十分快樂的伴侶生活,然而妳們(肯和崔雅)的人生從壹開始就面臨了最大的磨難(剛結婚就進入抗癌階段,直到崔雅病逝)。妳們的愛情對彼此的奉獻是那麽地刻骨銘心,雖然困難重重,但是妳們的情感仍然與日俱增。
肯等待崔雅往生的過程描寫得十分真實,真實到我甚至能回憶起自己的某次死亡,無論前世還是夢中,那臨終的狀態,遊走在兩個世界之間,虛實難辨。
如書中所寫:當崔雅說,是時候走了。
此時整個房間——“原本昏暗的屋子,突然遍室光明,這是我所經驗過最神聖、最直接、也最單純的壹刻。我壹生從未見過這樣的景象。……崔雅就要死了,沒有什麽是永恒的,萬事皆空,崔雅就要死了……宇宙不可能再和往常壹樣了。”
這些句子,如利劍般刺中我。
崔雅,至少還能在這麽高的覺知,這麽強大的知識背景支持下與肯·威爾伯這樣不尋常的伴侶依偎,走完人生最後的裏程。
又有多少人,是在突然之中,在惶恐之中,在逃避之中面對失去?
有壹部電影叫《特別響非常近》,劇中小男孩的父親喪生于911,父親在最後壹刻往家裏打來電話,小男孩因爲恐懼,只能怔怔地望著鈴聲傳來的方向,父親在電話留言中反反複複問:“妳在嗎?妳在嗎?”
就好像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就站在電話邊,否則他爲什麽不問有人在嗎?而是問:妳在嗎?
那聲音像魔咒壹樣,使男孩驚懼,與此同時,旁邊的電視裏,正在直播世貿中心燃燒的畫面,他知道父親就在那燃燒的房子裏跟自己說話,旁邊還不停有其他人搶著用電話……在驚慌與嘈雜中,父親的聲音驟然停止,隨後傳來刺耳的忙音。他轉頭看電視屏幕,世貿中心頃刻間崩塌。
這壹幕對我的觸動之大,很多時候,我都會莫名想起這個段落。
他無比想念父親。想念他回到家總是會問”大家都在嗎?“
想念他只需要用手摸摸窗戶,就能知道天氣。
這是在壹起生活多少年的人才能觀察到的細節,他們要有多相愛,才能記憶得如此刻骨銘心。
就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裏說的,太多人與自己親愛的人分離,都沒有好好告別。或者說,在對方遭受病痛的折磨,甚至離去的時候,自己並沒有全心全意陪伴,只剩下無盡的懊悔和迷茫。我們可以習慣在這個巨大的世界十年不聯系壹個人,但是只要他活著,想要說話、見面、擁抱,至少都是可能的——而死亡讓這壹切沒有商量的余地。
大部分人在死亡面前都弱不禁風,大部分知識在死亡面前都顯得貧瘠。
我會去哪裏?
我回答不了妳。即使妳是我最愛的人,即使我想爲妳找到答案,但我沒有能力。
2013年我參加過壹次敘事療法的讀書會,對其中壹位女士的分享記憶深刻,她說,丈夫去世後,她獨自熬過了最痛苦的時期,在壹起那麽多年,爭吵過、傷害過,但是如今想起來的,都是美好的事。
多年前與鳳鳳坐地鐵,我們去往終點站,看著途中的人上車下車、來來去去,我們說,看,能陪妳坐到終點站的人真不容易。有人中途下車了,妳不知道他的離去,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
我壹直很喜歡”照亮“這個詞。每個人幾乎都會在某壹方面,某壹瞬間,某段歲月照亮另壹個人。我們彼此陪伴的時候,覺得永遠就握在手心。然而,智慧如肯·威爾伯,卻也只能在失去崔雅的時候,孤獨地對自己呢喃,崔雅就要死了,萬事皆空…
我們曾認爲那麽真實的愛、愛情,愛人、親人,都是脆弱的,好像塵埃,在飄搖中零落。
我們都會死去的。告別這個身體,這個房子,告別此生壹切的擁有。
而此時此刻這唯壹能夠把握的機會,除了珍惜,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附上《恩寵與勇氣》摘抄:
寫這本書的時候,我讀了崔雅所有的日記。我讀這些日記的時候,看到的正如我期待的壹樣:沒有任何秘密,沒有任何崔雅同我或者她的家人和朋友未曾分享的東西。崔雅無論在人前還是在人後都是始終如壹的,這正是她偉大誠實的壹部分,並且與她的無畏直接相連。崔雅有壹種力量,壹種無所畏懼的力量。崔雅很少有恐懼,因爲她沒有什麽要對妳、我、上帝或任何人隱瞞的東西。
所有的物理學先驅都是神秘家,理由是他們想超越物理的局限,進入神秘的覺知,也就是要轉化這個世界的陰影現象,揭露更高、更永恒的實相。他們是神秘家並非因爲他們研究物理,而是他們可以不顧物理;換句話說,他們希望神秘體驗論是形而上的,也就是“超越物理”的。
大夫喃喃自語地說他很抱歉那個腫瘤是惡性的。我震驚得幾乎僵住了。災難爆發時,腦子裏往往升起很怪的念頭。我覺得宇宙突然變成了薄紙,有人在妳眼前把這張紙撕成了兩半。我因震驚過度而有壹種非常堅強的感覺,這份堅強來自徹底的沖擊和茫然失措。我很清醒,全神貫注于當下。我記得塞缪爾·約翰遜曾就事論事地說過:“面對死亡能使妳的心格外專注。”沒錯,我確實格外專注;但是我的世界卻被撕成了兩半。當天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以慢動作進行著,壹幕又壹幕,就像痛苦的靜止鏡頭,沒有任何保護和過濾。
醫生告訴我們未來可以做的選擇,譬如乳房切除手術、放射治療、植入手術等等。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壹件被毀掉的東西,我很想對肯致歉,這麽棒的壹個男人,與我結婚還不到十天,卻發現他新婚妻子得了癌症。就好像打開了壹個等待已久的禮物,卻看到裏面的水晶禮品已經破碎,這對他而言太不公平了!肯立刻打斷了我的想法:“我找妳不知多久了,能擁有妳,我已經很高興了。我不會放妳走的,我會永遠陪著妳,妳不是壹件已經毀掉的東西,妳是我的妻子、我的靈魂伴侶、我人生的光明。”
不論壹個人得的是什麽病,他必須面對兩個不同的實存。第壹,這個人必須面對疾病的整個過程——骨折、流行感冒、心髒病突發、惡性腫瘤等等,這些病本身並沒有什麽價值判斷,它和是非對錯無關。然而壹個病人還需要面對他的社會或文化賦予那個特定疾病的批判、恐懼、希望、神話、故事、價值觀和各種意義,這些我們統稱爲“心病”。
人類的生命分成肉體、情緒、心智、存在和靈性各個層面,我想任何壹個層面出了問題,都可能導致疾病。肉體的因素有:食物、環境汙染、核輻射、抽煙、遺傳基因、等等。情緒的因素有:沮喪、僵化的自我控制、過度獨立。心智的因素有:時常自我批判、悲觀、尤其是沮喪,最容易影響免疫系統。存在的因素有:沒有聆聽自己內在的聲音。
崔雅和我最喜歡的活動是坐在沙發上彼此擁抱,感覺我們之間跳躍的能量。我們時常被這些能量提升到只有愛、沒有死亡、兩個靈魂聯結成永恒的境界。然而我卻陷入兩難,我越是愛崔雅,越是恐懼她的死亡。它壹直提醒著我佛法的核心教誨:萬事皆無常,沒有永恒不變的事,只有整體宇宙是永恒的;所有的局部都注定要死亡和毀壞。透過靜修或神秘的覺察,便能超越個人的牢籠,嘗到圓滿的滋味。雖然崔雅和我能透過擁抱,進入那份永恒感受,但不久連這個境界也逐漸褪色。好像我們的靈魂還沒有成熟到可以擁有這麽豐厚的禮物。就在這個美妙的夏季,崔雅和我終于領悟癌症的真正噩夢是什麽。如果我早晨起來覺得有點頭痛或者喉嚨痛,我可能聳聳肩就去忙別的了。但癌症病患如果有這些症狀,便意味著她可能有腦癌、骨癌或喉癌。即使壹點點痙攣或疼痛,都會讓人聯想到不詳的噩兆。經過幾周、幾個月或幾年之後,癌症帶給妳身體的感覺,就像遭受中國人灌水的酷刑壹般,這種細微的折磨,對我們所造成的影響已經愈積愈多。
失去她的想法是無法承受的。我擁有的唯壹支撐就是盡力讓自己清醒地明白壹切都是短暫的,妳之所以愛壹些東西正是因爲它們是飛逝的、短暫的。我慢慢地明白,愛並不像我壹直想象的那樣是占有,愛更多的是失去。
人類壓抑最多的是死亡,而不是性,死亡是最終和最大的禁忌。看到人類竟然用這樣多的方式來否定、壓抑和逃避死亡,我開始以更開放的心情來對待它。我們必須接納死亡,才能有靈性上的成長。私我必須死亡,大精神才能覺醒,否定了死亡,就等于否定了神。我對死亡的本身並不十分恐懼,但趨向死亡漫長而痛苦的過程卻令人感到很恐怖。
我認爲靜修是靈性而非宗教之事。靈性之事和真實的體驗有關,它不僅是信仰而已;神是萬物的根基,而非擬人化的父權形象;它要我們覺醒自己真實的大我,而不是爲了自己的小我祈禱。它要鍛煉我們的覺察,而不是要我們遵循教會的道德教條,它要我們每個人都找到心中的大精神,而不是去發現這所教會或那座廟宇做了什麽事。聖雄甘地是屬于靈性的,奧羅爾·羅伯茨則是屬于宗教的。愛因斯坦、馬丁·路德·金、石懷哲、愛默生、梭羅、德蕾莎修女、朱麗安、威廉·詹姆斯——這些人都是屬于靈性的。比利·葛拉漢、總主教西恩、羅伯特·舒樂、派特·羅勃森——這些人是屬于宗教的。
解脫道有兩種:壹是把妳的私我擴大到無限,二是把它減低到什麽都不存在的狀態。前者靠智慧,後者靠奉獻。兩種途徑的修行者都能轉化小我或者讓小我死亡,如此便發現或使神性重生。
佛陀說他只做了兩件事,那就是痛苦的原因和如何止息痛苦。痛苦的原因就是小我的執著和欲望,透過靜修可以轉化小我和欲望以及止息痛苦。痛苦是緊縮的小我與生俱來的,止息痛苦唯壹的方法就是停止自我的活動。但這並不意味著解脫了之後或靈性的修持之後就永遠不會感到痛苦、恐懼或傷害。這感覺還是會有,只是它們不再威脅到妳的存在,因此也就不再制造問題了。
我有壹副身體,但我並非自己的軀體,我能看見、感覺到自己的軀體,然而這些可以被看見與感覺到的東西並不是真正的觀者。我的身體可能疲憊或興奮,可能生病或健康,可能沈重或輕盈,也可能焦慮或平靜,但這與內在的真我,也就是目睹或看全然無關。
我有壹副身體,但我並非自己的身體。我有欲望,但我並非自己的欲望。我能知曉自己的欲望,然而那可以被知曉的並不是真正的知者。欲望來來去去,不會影響到內在的我,我有欲望,但我並非自己的欲望。
我有情感,但我並非自己的情感。我能感覺與知覺自己的情感,然而那可以被感覺與知覺的並不是真正的“感覺者”。情感流貫我,卻不會影響內在的我。我有情感,但我並非自己的情感。
我有思維,但我並非自己的思維。我能看見與知曉自己的思維,然而那可以被知曉的並不是真正的知者。思維的生減,都不會影響內在的我。接著,盡可能具體地肯定:我就是那僅存的純粹的覺知,是所有思維、情感、感覺與知覺的見證。
我們不與苦惱相對抗,只是以壹種疏離而完整的純然覺察來面對它。許多重視神秘體驗者與智者都喜歡把這種覺察的狀態比成壹面鏡子。我們只是單純地反映那些生起的感覺或思維,而不去固著或推開它們,就像壹面鏡子完整、毫不偏頗地反映那些存在于它面前的事物。如同莊子所言:“至人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
如果妳沒有壹個不同的身體,妳仍然有壹個不變的真我,其他的人在當下的感覺都是相同的。那我們是否可以這麽說,有個獨壹無二的真我呈現出各種不同的觀點、記憶、感覺和知覺?不僅是當下,更是在每個時刻,包括過去和未來。因爲妳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即使妳的記憶、心智和身體都發生了改變),妳與二十年前的自己其實是同壹個人(不是相同的私我或身體,而是相同的真我),那麽,妳難道無法同時感覺到兩百年前那個相同的真我嗎?如果真我不依賴于記憶,那又將意味著什麽?
物理學家薛定谔曾經說過:“這些被視爲自己的知識、感覺與選擇,並不是在不久前的某個時刻從虛無跳進存在中的;相反地,這些知識、感覺與選擇基本上都是亘古不變地存在于所有人、甚至是壹切有知覺的衆生身上。妳的存在幾乎和岩石壹樣古老,數千年以來,男人就必須從事生産,女人必須忍受生育兒女的痛苦,或許壹百年前某個人也處在這樣的情況中,和妳壹樣,他在冰河旁懷著敬畏之心望著暮色的消沈,和妳壹樣,他也是母親生的,父母養的,和妳壹樣,他也感覺到痛苦與短暫的歡愉,他會是其他人嗎?他難道不就是自己嗎?”我們或許會說他不可能是我,因爲我無法記憶當時所發生的事。這個說法犯了壹個以記憶來確認真我的嚴重錯誤。我們必須明了的是,真我並非記憶,而是記憶的見證和目睹。妳可能無法記憶上個月所發生的事,但妳仍然擁有真我感。如果妳無法記憶上個世紀所發生的事,那又如何?妳仍舊擁有那份超越的真我感,這個真我在整個宇宙中是獨壹無二的,它與每壹個新生兒的我是相同的。我們覺得它不同,是因爲我們把它誤認爲個人的記憶、心智和身體。
那個內在的真我究竟是什麽?它不隨著妳的身體而生,也不隨著死亡而逝,它不認識時間,也沒有苦惱,它沒有顔色、形狀、組織、大笑,然而它卻能看見出現在妳眼前的世界。它能看見太陽、雲朵、星辰與月亮,它自己卻不能被看見。它能聽見鳥叫、蟲鳴和瀑布的高唱,自己卻不能被聽見。它能抓住落葉、古老的岩石、扭結的樹枝,但它自己卻不能被抓住。
妳所看見的任何東西都無法成爲看見本身,妳所知道的關于自己的每壹件事都不是大我。這個內在的真我無法被覺知、界定或以任何方式使其成爲壹個客體。更進壹步說,在妳與真實的大我接觸時,妳並不能看見任何東西,妳只能單純地感受到壹種內在的自由、解脫與開放,它沒有限制、壓迫,也沒有客體的存在,佛家稱之爲“空無”。
幾天前,我和壹位友人談到,隨著年齡的增長,人愈來愈需要培養日常生活的小樂趣。糖尿病確實讓我更加覺察到吃東西的樂趣,因爲那是我僅有的了。妳壹定無法想象多吃兩勺花生醬居然能帶來品嘗山珍海味的滿足感,特別是妳也許壹輩子都無法再吃到它的時候!我打開冰箱,浏覽著每壹樣食物,心中開始盤算,以這壹盎司、兩盎司的分量,我要花多久時間才能把它們吃完。我買了壹種蛋糕狀的無糖健康食品款待自己,結果在壹點壹滴蠶食的情況下,整整花了壹個星期才吃完它。我想糖尿病所産生的結果使我的生活必須消磨在較低的層次。我希望至少家人和朋友會因爲我所遭遇的事,更加注意、珍惜自己的健康。
我要憑直覺行事,只要心中覺得事情是對的,我就會照做。如果覺得不對勁,即使再合理,我也會盡量避免。我要暢飲生命,充分地體驗壹切,不再只是淺嘗,然後抗拒。我要擁抱壹切,含納壹切。我要享受做女人的樂趣。
叔本華曾經提出壹個藝術理論:壞的藝術模仿,好的藝術創造,最好的藝術超越。所謂的“超越”,他的定義是“超越主客的二元對立”。他說所有傑出的藝術品都有壹個共通性——可以讓壹位敏銳的欣賞者脫離自己而進入作品中,令那份孤立的自我感完全消失;換句話說,偉大的藝術品不管其內容如何,都是神秘的。在見到梵高的作品以前,我壹直不相信這個論調,現在我真的被震懾住了,屏住呼吸、超脫自我似乎在頃刻間發生了。
朋友和家人時常懷疑她是不是不能面對現實,難道她不會擔憂、煩躁或不快樂嗎?但就是因爲活在當下,拒絕期望未來,她開始清醒地與死亡生活在壹起。死亡其實是壹種沒有未來的狀態,活在當下意味著不再有明天,她並不是在忽視死亡,而是活出了死亡。
這些開在我窗下的玫瑰,和以往的玫瑰或其他更美的玫瑰壹律無關;他們長什麽樣就是什麽樣;他們與今日的上帝同在。他們沒有時間的概念,只是單純的玫瑰,存在的每壹刻都是最完美的。然而人類不是延續便是回憶;他不活在當下,回顧的眼睛總是悲歎過去,輕忽周遭種種的富饒,他總是踮起腳尖望向未來。除非他能超越時間活在當下的自然中,否則他不可能快樂、堅強。
我想起昨晚讀到拉馬納尊者自傳中的壹段話,他回答壹位信衆:“神的創造、維持、毀滅、撤回與救贖的行動,從來都沒有任何的欲望和目的。”像我這樣對意義與目的上瘾了壹輩子的人,要領會這句話的意涵是很辛苦的。幸好佛法在這方面給了我很大的幫助,讓我不再想弄明白每件事,只是讓事情如實地存在。拉馬納尊者曾經說過:“妳們時常爲那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而感謝上帝,卻不會爲了降臨在自己身上的壞事而感謝它,這正是妳們所犯的錯誤。”
在這些修行中,最重要便是“tonglen”,意思是“自他交換”,壹個人―旦在默觀上奠定了堅固的基礎,接下來便要步向自他交換的練習。這種練習極具威力與變化的效果,在西藏壹直屬于秘密修行,直到近年來才被公開。這個練習開始深入崔雅的心中。方法如下:在靜修時觀想壹個妳所愛的人正在經曆許多苦難,如病痛、損失、沮喪、痛苦、焦慮、恐懼,等等。當妳吸氣時,想像這個人的痛苦如同濃煙般的烏雲進入妳的鼻孔,然後深入妳的內心。讓那份苦難在妳的心中停留壹會兒,安靜地體會壹下;接著在呼氣時,呼出妳所有的祥和、自由、健康、良善與美德給那個人。想像這些好的品質如同治療和解脫的光明進入那個人的身體,那個人因此感受到徹底的解脫、釋放與快樂。以此方式連續呼吸幾次。再想像那個人所居住的城鎮。吸氣時吸入這個城鎮所遭受的所有苦難,呼氣時把妳的健康與快樂吐給其中的每壹個居民。接著把觀想的對象擴大到整個州、整個星球、整個宇宙。妳將每個地方所有生命的苦難全都吸入,再將妳的健康、快樂與良善反吐給他們。
性在癌症中是個很冒險的事,特別是對患了乳癌而乳房又被切除的女人。第壹個出現的問題是這個女人要面對她那“不成形”的身體。我們在所處的社會裏,乳房是女性最明顯、最受重視的性征,不論失去壹個或兩個,都是飽受蹂躏的感覺。我—直非常訝異崔雅竟然可以把這個難題處理得這麽好。她當然很想念她的乳房,偶爾也對我和她的朋友抱怨那是—段難熬的時期。大部分的時候她會說:“我想會沒事的。”得乳癌的婦女最大的難題就是失去乳房等于摧毀了她的自我形象,使她的性欲消失,因爲她常會懷疑自己“引不起男人的欲望”。
我想說的是,扮演支持者的角色比病人要困難多了,至少對我而言。當我在對治自己的癌症時,的確有許多時刻是明澈的、美的、充滿恩寵的。可是我認爲支持者很難擁有這些,癌症病人毫無選擇地必須與疾病共處,支持者卻必須選擇永遠陪在患者身邊。他們必須克服哀傷,克服那份小心翼翼伺候病人的恐懼,還要與他們所選擇的治療方式共處。我常常思考自己到底該做什麽?應該如何支援她?我該不該對自己所有感覺誠實?這所有的起伏就像在坐雲霄飛車似的。但最後我總是回到愛,只有愛才是最重要的。
注意力是可以訓練的,因爲妳可能會忘記,但是本覺無法訓練,因爲它是自來就俱足的。在訓練注意力的時候,妳把注意力集中在當下這壹刻,但是本覺卻是在妳尚未做任何努力之前的覺知狀態。妳其實已經在覺知,也已經解脫了。妳也許不能永遠保持注意力,但妳永遠已經是解脫的。
這種“直指”的教誨大概是這樣進行的:有時候幾分鍾、幾小時,有時候幾天,直到妳“領悟”,直到妳發現自己的真面目,那個父母未生妳以前的面孔(超越時間的,永恒的,沒有生死的),這是壹種領悟而不是認知,有點像看著百貨公司的玻璃櫥窗時,發現有壹個模糊而熟悉的臉孔正在看著自己,妳再集中于焦點看,才發現那竟然是自己臉孔的反映。這整個世界都是妳真我的反映。
“崔雅,妳怕死嗎”
“我不怕死,但是我怕痛,我不想痛死。”
“這壹點我們壹定有辦法處理。現在的痛感測量水平很高,長久以來,已經沒有病人在疼痛中死亡,我保證絕對不會讓妳發生這種情況。但是,妳真的不怕死嗎?”
“不怕。”
“爲什麽?”
“因爲我覺得我和自己以及每個人都是聯結的,當我死的時候,我只是融入了壹切萬有,沒有什麽好怕的。”這就是她的真實情況,醫生最後終于相信她了。
“我相信妳,崔雅。妳知道嗎?我從沒看過像妳這樣的病人,妳不自憐,壹點都沒有,能爲妳治病是我的榮幸。”崔雅上前擁抱他。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
肉體壹旦分解,心智與靈魂的次元就會現前。當死亡的那壹刻來臨時,所有的層次都將瓦解,那時純然的大精神就會現前。如果死者能認出這大精神就是他或她最真實的本質,便能立即體驗到解脫,而永遠回返大精神,與大精神合壹。
如果當時沒有認出,死者就會進入中陰身,這段過渡期可能長達數月之久。接著微細光明體開始示現,然後粗重的肉體逐漸成形,此時這個人便以肉身重生,帶著他們前世所積累的美德與智慧(但不是特別的回憶)壹起進入這個新的生命,開始新的人生。
“繭空了,
在烈日下逐漸幹枯,
它曾經服侍過的生命已經將它遺忘。
也許某壹天,
壹個好奇的孩子問起媽媽,
這麽小的屋子,
不知道什麽樣的怪物曾經住在裏面?”
——崔雅于1974年
歌德曾經說過壹句很淒美的話:“所有成熟的東西都想死。”
崔雅已經成熟了,因此她想死了。
恩寵與勇氣,存在與工作,靜定與熱情,臣服與意志,接納與果決,這就是她壹生的總結。
這是我最後壹次抱著我親愛的崔雅上樓。
她突然回光返照,我眼睜睜看著她的身體逐漸起變化。壹個小時內,她似乎減輕了十磅,身體仿佛順從她的意志開始縮小。她關閉了自己的維生系統,壹步步邁向死亡。在短短壹小時中,她完全變了壹個人。她非常堅決,也非常快樂,她快樂的反應似乎具有感染力,我發現自己也開始與她分享這份喜悅,雖然仍充滿困惑。
她是我認識的人中真正解脫的,因爲她,解脫對我而言才有了意義,那個創造崔雅的宇宙是個神聖的宇宙,神的存在也是因爲她……
真愛是令人心痛的,真愛能讓妳超越自我,真愛令妳全然脆弱、開放,因此真愛也能徹底毀滅妳。
我迷迷糊糊地想著:“崔雅就要死了,沒有什麽是永恒的,萬事皆空,崔雅就要死了……”最美好、最堅強、最開明、最真誠、最能鼓舞士氣的、最有美德,也是最值得珍惜的人走了,宇宙不可能再和往常壹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