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二十年前的那架鋼琴
陪我壹起聽過音樂的老友
以及我青春時代的紅領巾樂隊
1.
星期日下雨,我無處可去,熟悉的城市可以聯系的人所剩無幾,循著少年時代壹起唱歌跳舞的小夥伴發來的地址,打車到他開辦的某壹間音樂教室,就在靜谧小路轉彎的位置,壹下車就聽到琴音,沒有任何喧嘩,偶爾行人經過白色的玻璃琴房。我推門走進去,寬敞而緊湊的培訓學校,在陰雨天顯得明亮而輕松。教室左邊是鋼琴房,右邊是樓梯,上層放著各種各樣的吉他,下層有孩子在練習架子鼓,我問門口小姑娘:梁大娃在嗎?
姑娘指了指裏屋,我往裏面走幾步,走過練琴的少年,又走過練歌的房間,從背後看到梁大娃正在給學生拍手數節奏。他戴著灰黑格子花紋的貝雷帽,我敲了幾下玻璃,他回頭壹見我,交代了學生幾句話,馬上就出來,說,走,我們去彈琴!他把正在練琴的幾個學生咬到另壹個房間,“起來,換位!”
學生站起來抱著琴譜,嬉皮笑臉地出去了,他們插科打诨,師徒之間完全沒有緊張感,與我們當時習琴時的狀態已完全不同。
我想到小時候每次去鋼琴老師家都非常緊張,那時候俗稱“還課”,頂多兩次機會,還不了課就壹直練,不努力的人,進度可想而知。
音樂或許是我最初的啓蒙,四歲時習電子琴,不堪練習之苦,父母與我都損折了毅力,只好半途而廢,之後我不學無術地玩樂到小學三年級,奇迹發生了,大概九歲的樣子,某日我仿佛中邪壹般,突然鄭重提出要重新學琴!也不知道當時受了什麽刺激。
幼年和少年時期主動提出學習的時候屈指可數,這是我能清楚記住人生中的第壹次“決心”。
小學和初中,我成績中等,從沒認爲自己有任何壹個領域是出類拔萃的,天資庸常又不愛努力,還好當時對自己不夠優秀也沒太大壓力。可是琴房裏,我卻成了老師的寵兒,這就像人生中最早的“相認”,或者某種類似于天賦的親密。
當然事實證明,想深入和精通某技藝,並非那麽容易,但值得確信的是,每個人的命運裏都有至少壹塊軟骨,它看上去與其他堅硬無異,但若妳輕輕壹壓,就能體驗到不同尋常的被擁抱的柔軟。
即使過了這麽多年依然記得那種癡迷。數學課上,我看著公式發呆,壹邊手指在雙腿上練指法。記得那壹年,李雲迪剛剛得獎,已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印象中有六個年頭的暑假,我都很少出門玩耍,每天練琴七小時,巴哈、拜厄、車爾尼,可怕的名字——這也是和母親貓鼠遊戲的開始。琴就是這樣,壹天不練騙不了自己,三天不練騙不了老師,壹周不練騙不了群衆。畢竟是小孩子,自覺性並沒有那麽強,母親嚴厲監督、從不妥協,看電視、見同學、逛書店,這都是不允許的,于是我只好絞盡腦汁偷偷行事,卻常不是我媽的對手,因爲我被活捉偷看電視的時候是如此慌亂,從來不是說謊的高手,總是經不住盤問,撒謊三句馬上破功,自己就笑起來了。真是性格決定命運,挨揍是肯定的,只能認栽。
習琴幫我培養著很多習慣,馴服著那顆猴子般狂放的心。坐不住的屁股、不夠靈活的手、氣急敗壞的性格、三分鍾熱度的情感、缺乏堅韌的耐性……那是最早的某種修行與冥想,壹旦進入練習狀態,時間便轉瞬即逝,産生陣陣心流——在這過程中考驗壹個人的堅決以及對選擇的承擔。從心動到枯燥,讓我恨過,最終依然愛著。
2.
兼顧著全日制學業,高壹那年,考完鋼琴十級和電子琴九級,我終于結束了還課的生活。
那是不會再回來的時光,當妳決心投入壹件事情的時候,妳面對的不僅僅是學習技能,而是相伴隨的整個生命的改變。
還記得某次沒有練好,不敢進老師家,在樓下忐忑不安地徘徊,推門進去時,上壹個同學還在收尾,我壹邊等待,壹邊緊張得雙手出汗,雙手壹出汗,就打滑,只好拼命在衣服上擦,那時候的還課,最後需要背下來琴譜,我翻著眼睛回憶,鋼琴老師轉頭看這窘態,流露出“小家夥肯定又沒怎麽練”的表情。我壹緊張,彈奏就追趕,《夢中的婚禮》可以彈成“逃婚版”的那種,老師站在身後,也不說話,待我將鋼琴修理結束,我回頭看他,他笑著說:砸得真歡。壹棒槌打我頭上,緊接著就是重來。
當年的鋼琴老師是大概25歲的年輕小夥,四川音樂學院畢業,天秤座,性格柔和,總是充滿笑容,連批評的時候也是胡蘿蔔加大棒,他的標志性動作是兩根手指在妳肩膀上敲節奏,節奏快了,妳的肩膀就會疼。當然這是妳表現好的時候;如果太差,他則是雙手抱懷,沈思良久,眼睛看著妳,用沈默使妳屈服。
但是出于壹種天秤式的優雅,他還是會沈住氣,說:來,我再給妳示範壹次。示範之後,我再彈,即使進步壹般,他也是鼓勵的,他總是鼓勵我們,頂多就是搖搖頭,說,今天就到這裏,回去繼續練。最嚴重的話是:“我跟妳說,要練,多練,照妳這個進度,妳就不行,別想今年過八級。”
電子琴老師是最酷的,幾乎不示範,她在給我們打下基礎之後,靠語言指示,雙耳傾聽,簡潔點評,四兩撥千斤,就把我們給帶出來了。
我成爲她學生的時候,她還是未婚女子,跟隨著她,壹直到她結婚、懷孕、生孩子,她常說自己的孩子是聽我彈琴出生長大的。還課的時候,我在後面排隊,琴房的音樂聲傳出來,我則在另壹個房間陪著她的女兒玩積木,陽光從落地窗照進來,那真是不用思考未來的壹段幼年時光。有時候還課結束,我們就在她家包餃子吃,後來我大學,甚至工作之後,也常常與她聯系,如今她的孩子都大學了。
但當年,我最怕的就是她,她說話也不會有重語氣,但卻不怒自威、氣場極強,大眼睛看著妳,透視壹切那般,隨時都能戳穿妳的謊言,妳表現好的時候,她在旁邊說,嗯,可以,下壹首;她不滿意的時候,就開始彌漫出屬于水瓶座的冰山理性,整個房間都凍結了,我也凍結了。
她抿著嘴唇,良久才問,陳贊羽,妳自己覺得怎麽樣?
有時候她給我們放名家音樂,全是基礎,肖邦、貝多芬、莫紮特、李斯特、老柴……她什麽都不說,就講壹個字:聽。如今想來,頗有禪宗老師的風範。
她教給我的更多是音樂與人生的肌理,如何做人,以及音樂可以爲壹個人帶來什麽。她說,學音樂不要有目的,先把眼前這首練好。她還說,妳讀大學以後,在北京,如果沒有時間練琴,也要多聽音樂會。
我還記得她回憶自己年輕的時候,每天最惬意的事情就是晚上回到家,壹邊打開錄音機播放音樂,壹邊拿本書,躺在床上看。
最後壹次去她家還課的時候,她送給我壹本李重光編寫的《音樂理論基礎》,人民音樂出版社1988年版,已經泛黃了,紙頁脆薄,裏面全是認認真真的筆記,字體娟秀。這是她人生中的第壹本音樂理論書,扉頁寫著“李新熾,1989.3.31購于蓉城”,那壹年我剛出生。
我壹直保留著對音樂老師的敬愛,他們毫無保留,且對我充滿信任。我最常聽到的話就是:妳行,妳可以的。
妳可以彈下來這首曲子;妳可以把琴繼續學下去;妳的手指條件是夠的;妳是可以考過的;妳會越來越好的;妳能練得更好;妳是有天賦的;妳的努力是可以換來成果的;妳是通過自己努力得來的……
妳行,妳可以的。這句話,是年幼的我心中模糊向往的,最珍貴的信任。我模模糊糊地跟隨著這信任背後的光芒,壹直走了下去。
多少次想要放棄,又壹次次坐回鋼琴前,看著練習曲上黑壓壓的密集豆芽發呆,有時候怎麽都彈不好,怒火攻心,壹頓砸琴,眼淚就流出來了。有段時間,我真的不想打開它,但是最悲傷的時候,最常做的又是打開琴蓋,即使只是坐著,撫過那黑白顔色,就得到片刻安甯。
在我後來的人生,青春期、自我否定、迷茫、絕望、陷入空白,再後來,戀愛、失戀、迷惘……所有的過程,琴都在陪伴——它參與妳的整個人生,參與到妳根本想不起它在參與。當妳快樂的時候,它在,妳痛苦的時候,它也在,妳意氣風發的時候,失敗于低谷的時候,它都在。即使某段時間忙碌于其他更有趣的事而忘記了它,但當妳總是下意識剪幹淨手指甲——這個習慣在,它就在。短短的手指甲,卻塗著指甲油,這多麽滑稽,但是妳最終還是放棄了長指甲,因爲它沒辦法兼容鋼琴。
習琴,讓妳品嘗了樂符帶來的心流;練習帶來的自由;專注帶來的自律;還有與他人合作帶來的甜蜜。我曾有過四手聯彈的搭檔,幾乎不閑聊瑣事,每次到教室,我倆只是看著對方笑壹下,但坐在琴凳上,配合起來,所有的語言都不如我們的二十個手指,奧妙的氛圍在明亮的房間纏繞,我第壹次領略與另壹個個體以語言之外的方式合爲壹體。
音樂啓蒙就這樣逐漸運作成生命的基底。總會想起父母騎著自行車,載著我和那個紅色布套裝好的電子琴,每壹周每壹周,我們騎過家鄉的那條河流,在橋上,車速緩緩慢下來,于是只好下車,母親在前面,我在後面,慢慢推著走。紅色的琴,壹言不發。
那條河,冬天幹涸,夏日又會重新複活,水草碧綠。
3.
慢慢的,流行音樂開始主宰我的業余時間。小學五年級,正是孫燕姿蕭亞軒的天下,我的第壹盒磁帶,應該是孫燕姿的第壹張專輯,日本歌手也非常受歡迎,安室奈美惠、松隆子、酒井法子,柏原崇的搖滾壹開始我根本無法接受:20世紀最後壹位美少年,音樂怎麽這麽不抒情。
記得初中學校門口有壹家音像店,沒有名字,在那裏我買了人生中的第壹張CD,是Savage Garden的,如今只記得那首《I Knew I Loved You》。2002年,當時備受學生追捧的,是M2M、布蘭妮和剛出道沒多久的艾薇兒,後街男孩還沒有解散,梁靜茹和五月天正在打內地的江山,周傑倫已經爆發出驚人的才華,林俊傑緊隨其後,S·H·E和Twins是女生的偶像,江美琪的歌總是不好學,陳奕迅和楊千嬅則穩如泰山。
每天晚自習前,總有很多學生流竄于音像店,大家壹邊拿著天蠶土豆或蛋烘糕,嘴裏香噴噴嚼著,同時伸出油膩的爪子,翻動著被透明紙包好的磁帶,老板是壹對四十多歲的夫妻,他們真是比《當代歌壇》還懂流行音樂啊。那時候,我給《當代歌壇》寫過信,寄過完全沒有副歌的歌詞,騎著車,去報亭買十塊錢的全彩音樂雜志,又去音像店買十二塊壹盒的磁帶,我的壓歲錢就是這樣壹分都沒存住。
錢不夠花,我們幾個要好的夥伴就妳買壹盒,我買壹盒,交換著聽。步驟也是充滿儀式感的,打開磁帶,取出歌詞單,先是聞壹聞那印刷味,而後掃過每首歌的名字,挑出最有感覺的歌名,接著閱讀歌詞,遇到喜歡的句子,就抄寫下來;上課之時,把耳機藏在頭發下蓋住,或從袖口穿入耳線,壹手側托腦袋,扮認真聽課狀,又或者與同桌趴在桌上,壹人分壹只耳機,表情故作嚴肅,桌下肆意抖腿。
當然也常常被抓,比如聽得忘情之時,戴著耳機與同桌說話:“喂,啥時候下課?”——聲音巨大,驚動整個課堂,行徑暴露,罰站于後。
即使如此,這樣的日子依然是我們應試生活中閃亮的鑽石。磁帶時代過去,很快就是CD時代,之後短暫的MIDI時代,然後是MP3時代。我用壞了五六個MP3。
音樂串聯了友誼,我們很珍惜彼此推薦的音樂。我和初中最好的朋友壹起迷上搖滾,又壹起迷上爵士,人生中聽過的第壹首爵士是《I love you for sentimental reasons》,是Laura Fygi的版本,于是我們下載了Laura Fygi的幾十首歌,用耳朵研究起來,遇到壹首《Merry christmas darling》,她突然擡頭看著我問:妳說,什麽樣的人可以寫出這樣的音樂?
4.
初三的時候,表哥在電台工作,因爲音樂流行榜之類的節目,經常拿到簽名唱片,我近水樓台先得月,壹躍成爲學校的明星代理。想想真是慚愧,也算是賣過簽名唱片和海報的人。壹張海報20,壹張唱片50,我賣過林俊傑、陳绮貞、五月天、張韶涵、花兒樂隊的簽名,賣來的錢,又跑去電腦城買打口碟。
這壹年發生了很多故事,《超級女聲》第壹屆開始了,這個節目帶來顛覆性的影響,喜歡音樂的普通人,只要敢,就有機會。張含韻成爲全國前三強季軍,這件事轟動我們整個校園。
臨近高中,《當代歌壇》就沒那麽吸引我了,口味轉至地下,劍走偏鋒不說,還偏向重口,不好聽沒關系,只要能刺激到我就行,從此喜歡的雜志變成了《非音樂》《我愛搖滾樂》。叛逆期的到來讓壹切兵荒馬亂,陳绮貞的那首《旅行的意義》在2005年傳遍校園,成爲壹股清流,那時候進入我耳朵的,開始是Nirvana,Queen,Metallica,Tori Amos,Pink Floyd,Rod Steward,小紅莓,椎名林擒,檸檬頭,窦唯……
走廊裏、單車上、路途中,我們總是塞著耳機。高中時代,我與好友依依在學校長廊聽Rod Steward的《Blue moon》,我說,如果壹生只能帶走壹首歌循環播放,那就是這首。她說,那我還是選範曉萱的《why,oh why》好了。相互壹頓嘲諷之後,又翻出《海上鋼琴師》的原聲,壹路走到她在學校附近租的房子。
我從未聽她談過自己的父母,她壹個人生活著,對我們愛好之外的事閉口不提,如今想起來,她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又是個生活中的諧星,非常幽默,語出驚人,發語詞常常是髒話,緊接著又是充滿熱血的鼓勵。有時候我胡亂寫幾句話,讓她馬上唱出個曲子,她來者不拒,那調子真讓人起雞皮疙瘩。
友情壹開始也像戀愛壹般熱烈,上課時,她坐壹組,我坐四組,沒事就她看我壹眼,我看她壹眼,看來看去就開始憋笑,下課鈴壹響,她馬上站起來,高聲而爹氣地呼喊我的名字,整個走廊都能聽見,我乖乖被召喚去,與她課間十分鍾形影不離。
中午我倆經常不吃飯,騎半個小時自行車去電腦城買碟,與依依在壹起,我看了很多電影。賣碟的老板,也是個失意的電影愛好者,沒有拍成電影,最後開始賣碟。當時碟影市場很混亂,幾乎沒有監管,只有妳想不到,什麽都可以找。那些重口味禁片,不知不覺就買回來了,看過之後,需要看幾集偶像劇緩壹緩。
有壹次買完碟子,回來路上下雨了,我們就只好頂著雨繼續騎,到了教室,渾身濕透,而且遲到了十分鍾,班主任是物理老師,我們自作聰明地彎著腰,趁老師寫板書之時從後門潛入教室,她總是成功落座,而我潛入的時候,正逢老師轉身,又被活捉了。
分班之後,我去了快班,她在普通班,每天下課後,她都在教室後門等我壹起離校。看我背著書包,她的小眼睛馬上就變成彎彎的,打招呼沒別的,就是帶把子的髒話,加上啧啧啧三個音。然後我們默契地壹起隨人潮走出去。
她說,妳可以去北京上大學,我就算了。如果妳去了北京,我們要去後海邊玩。
臨近高考時,學業繁忙,我們兩個班相隔不遠,卻若即若離,記得六月即將到來之前,有壹次上樓梯,她在前面,我在後面,彼此沈默著,走到拐角處,她站在高處回頭看著我,說,贊羽,我害怕,我覺得我考不上。
我想不起自己怎麽回答,只記得上課鈴聲刺耳地響了,伴隨著壹陣尖叫,大家沖進教室,她也慢慢轉身走了。
我和她之間,就這麽突然斷掉。高三之後的暑假,相互都不再聯系,我不知道她畢業去了哪。
大三的時候她來北京看我,依然不提這些年自己怎麽過的,總是模模糊糊壹帶而過,她常問,妳怎麽樣?說說妳吧。
我們去後海找了個酒吧呆到深夜,她說,嗯,我看妳過得還行。
之後她去了美國,我們再也沒聯系。
我還記得她十六歲寫下的歌詞:
“茫茫青草,無邊碧浪燒
淡然月下水中鬧,密密人淘淘。”
現實生活中,妳若可以擁有壹起聽音樂的朋友,是壹種不可複制的恩賜。
長大了,更多時候,妳只是獨自在深夜播放音樂,妳想分享,卻不知道分享給誰。再也沒有人戴著妳的耳機同時在妳身邊大罵:瓜娃子,誰讓妳切歌了?切回來。
如今我把《Blue moon》所有可以找到的版本都收集起來,而當時壹起聽的人,早就找不到了。
5.
高壹那年,大量的音樂湧入生活,網絡逐漸方便,我們獲得資源的機會越來越多,在各種音樂論壇上,可以下載網友們推薦的不同歌曲,我加了很多陌生人QQ,他們在線給我傳輸完整的專輯,壹張專輯需要好幾個小時。不管什麽風格,我如饑似渴、不分好壞、來者不拒,就像壹個新鮮奪目的世界,妳越往裏走,越看不到盡頭,而且它越來越明亮,讓人心花怒放。我從表哥的書架上,借來《燦爛涅槃》《搖滾聖經》《傷花怒放》,家裏的牆上貼滿了海報,寫滿了歌詞。
不久後,十七歲的姐姐與我們學校紅領巾樂隊的鼓手房七談起了戀愛,房七這家夥,走路時經常耍詐,故意趁人不備,伸出壹只腳,欲將我和姐姐絆倒。我順其自然和幾個師姐,以及紅領巾樂隊的主唱大壯,吉他手顛子、朱哥,貝斯手海林,加上外校的梁大娃和劉翼壹群人,越來越熟悉,到哪都在壹起,這段生命中最重要的友誼圈,大概持續有5、6年之久,從高中,壹直到大學結束。
紅領巾樂隊是當時我們學校唯壹的校樂隊,主唱大壯總是壹副生命力無限的樣子,抱著電吉他,站在高高的舞台上,眼裏的光芒掃過全場,他最常唱的歌是那首《好想大聲說愛妳》,灌籃高手的主題曲。
音樂流動而即興,也許壹個人很難參與畫家的創作或詩人的寫作,但是卻可以在當下片刻參與壹場演出,或參與壹首甚至不完整的歌。
那時候,我們的周末不是泡在某個人家看排練,就是混迹于KTV壹條街——可不是什麽高級量販,那時候還沒普及,而是家庭作坊式的小包間,個體戶開的,壹小時十塊錢,我們時常鬼吼到淩晨,唱完後已過12點,街道安靜下來,壹群人沿著河邊,邊走邊唱,就像有永遠唱不膩的旋律,妳壹句我壹句,沒有誰唱得更好,沒有誰更優秀,沒有明天。
我們什麽都唱,並不在乎任何曲風,從那時候開始,我格外喜歡老歌。最常選的就是卡朋特,《The greatest love of all》《Desperado》,還有鄧麗君那首《但願人長久》。
張國榮、陳百強、Beyond、許冠傑……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人比海裏沙,勿用多牽挂,君可見漫天落霞,名利息間似霧化。”
我記得某個夜晚,走在路上唱到壹半,壹盞本來熄滅的路燈突然亮了,像星星壹樣。
那時候,我們對壹些歌詞似懂非懂。成長也許意味著,十年前以爲聽懂的某首歌,十年後才真的聽懂了。初聞不識曲中意,再聞已是曲中人。
當年紅領巾樂隊學琴、練習、上台,都是大家共同進行的。劉翼說,他人生中第壹次親耳聽到吉他的聲音,是大壯和梁大娃在壹起初學的時候,掃出來壹個G和弦,那聲音深深地刺激了他,有壹種瞬間失重的感覺,整個人都呆住了。“當時我決定這輩子壹定要學這門樂器……從此我腦子裏就只有吉他,以及對吉他的幻想。”
其實仔細想想,當時兩個初學者,和弦都按得不算很穩,大壯掃弦太用力,梁大娃用撥片也不是很順手。但是聲音壹出來,已經足夠了。
之後梁大娃壹直不愛用撥片,他很喜歡指彈。玩過壹段時間搖滾之後,有壹次他對我說,其實吧,我最喜歡的還是流行音樂。
我這麽多年依然記得他說這話的語氣,如釋重負。我們在理想中摸索,終會漸漸清晰自己真的想要什麽。
然而,十幾歲的確非常年輕,學業還在繼續,總需要對前程有所交代。該過的關要過,該選的路要選。
有壹次夜深人靜之時,收到壹首Mr Children的《くるみ》,MV的內容是壹群中年人重新拾起少年時的夢想,雖然短暫壹聚之後生活還是會繼續,但是,放在心裏的事物,是永遠不會忘記的。我在被窩裏哭著看完,那時候的眼淚真多啊。
不久後,他們高三畢業,有人去了北京,有人去了重慶,大部分留在成都。那時候成都還不是網紅城市,趙雷的《成都》還沒誕生,小酒館也沒成爲景點。聽說劉翼的樂隊也在小酒館演出過,那時候的玉林西路,還只是壹個醞釀夢想的地方。
6.
還差壹年半,就輪到我高考。接近冬天的某個傍晚,我跟母親認真談了壹次內心深處的想法,我說:“我要參加藝考,考電影學院。我數學不好,喜歡語文和音樂,電影是可以把文字和音樂結合在壹起的東西。”
這就是我當初唯壹的理由。不是“因爲喜歡電影啊。”那爲什麽喜歡電影呢?電影可以把文字和音樂放在壹起,充滿情感,活靈活現。不管是片面理解,還是理想主義,人生中的第二次重大笃定,大概就是這壹天。
當時我心裏有十分喜愛的人,但那是壹段近乎渺茫的感情,壹切都在變化著,我們都很年輕,默默承受著某種茫然,前途未蔔,所有的情感都下落不明。臨近十八歲,將要出發去藝考之前,我坐在城市廣場的長椅上聽耳機,喧嘩的鬧市中,耳朵裏卻只有音樂,我記得那首歌是Kathryn williams的《I started a joke》,望著不遠處的空地,緩慢呼吸,這壹幕,是我對那個年紀的最後記憶。
大學期間,我對音樂依然沒死心,跟隨《音樂時空》《滾石》《北青周刊》的記者姐姐到處看演出、做采訪、扒錄音。那些十幾歲時只能在音像店買到的聲音,或者在雜志上看到的人,就這樣站在面前,他們隨和,且都各有自己的苦惱。
記得十九歲出頭,有時候壹晚上轉四個場,從東城區的MAO livehouse,到愚公移山,到好運街的白兔,最後再打車去海澱的D22。玩得太晚,回不去宿舍,只好住姐姐家,睡著前還在聽她講去日本見Chara的故事,就是岩井俊二電影《夢旅人》裏的Chara,她有著貓壹般的嗓子。壹邊聽Chara和淺野忠信的愛情故事,我壹邊睡過去,迷糊中醒來,看到她還坐在電腦前寫稿件。真是瘋狂啊,那時候我們都是鐵打的身子。
2009年,我買了壹把吉他,兩個月後,在寄到北京的路上壞了,沒有修好,我從此也未再打吉他的主意。大三開始,我老老實實學專業、學剪輯,更多的生命課題紛至踏來,我難以招架,經曆了壹次又壹次暗夜,沖淡了我與音樂有關的練習。
那以後,我沒有背著任何壹個樂器走在路上。但與很多人壹樣,出門的時候,除了帶手機、鑰匙、錢包,還必須帶耳機。僅此而已。與音樂的關系,只剩壹種不由分說的包容。周圍有瘋玩班卓琴的藝術家,也有喜歡劉德華的外婆,只要有音樂存在,有人願意爲之歌唱,那就是美好的。在外婆家,我第壹次聽到劉德華唱的《十七歲》,竟然心窩被狠狠按壓,17歲,已經很遠了。
7.
大學畢業之後,與紅領巾樂隊這個因爲音樂而凝結的朋友圈逐漸瓦解。學生時代壹起唱唱跳跳的小夥伴,從此分散在各個行業中。房七與姐姐分手多年,姐姐結婚生子,房七因爲工作原因去了伊朗,海林做起了石英石生意,顛子當了吉他網課老師,劉翼做了IT,梁大娃開了餐飲店、火鍋店,而後開了四家音樂培訓學校。
梁大娃每次都叫我回家時記得去他的學校看看,而我常常匆匆來去,並沒有機會拜訪,就這麽壹年年拖延下去,這個冬天才見上面。
和梁大娃聊到壹半,兩個學生沮喪著臉走過來,他觀察很敏感,馬上中斷我們的談話,問那十六七歲的孩子,怎麽不高興?
其中壹個指了指另壹個說:“有人說他沒有彈琴的天賦,他還沒想通”。大娃聽了,氣不打壹處來:“我從小就被人說沒天賦,說我學了這個又學那個,什麽都沒學通,但是我壹直沒停止在學,就是因爲喜歡。妳喜歡嗎?妳如果真喜歡,就有什麽牌打什麽牌,而不是壹出生就手裏壹對2壹對王壹對尖4個K,有時候熱愛就是天分啊!”
熱愛就是天分,人時常聽進去很多外面的評價,卻聽不進、也不相信自己心裏的聲音。
梁大娃繞來繞去,終于還是回到與音樂有關的工作中,穩穩站住,不打算回頭了。
我從他那兒得知了每個人的近況,聽了壹圈,沒有大壯。
還有大壯呢?他的病好了嗎?我問。
“妳不知道嗎?大壯死了。去年壹月就死了。”他看著我,輕輕說出那個鋒利的字。“2018年我兩個重要的朋友死了。”他翻出手機裏大壯十幾歲時坐在吉他邊的照片。
記得當時,大壯是所有人中說話聲音最大、最響亮、個頭最高、成績最好的,他總是熱血沸騰,幽默而陽光,穿著帽衫,騎著賽車,聊得了數理化,造得出葷段子,走到哪裏都帶著微笑,他不喜歡麻煩別人,有什麽事情都自己扛,卻常常給朋友打氣,是紅領巾樂隊的凝聚力。我幾年前就知道大壯生病,卻不知道他已經走了這麽久。
“大壯死後,我們都開始重新思考自己想做的事。贊羽,我覺得妳應該繼續練琴。”
妳們體驗過在地上久坐後,突然站起來,雙腿的麻木和疼痛嗎,也許這就是生命。當妳身體癢了壹秒,疼了壹秒,舒適了壹秒,這就如同我們的生命啊,生命,只是壹瞬間的感受,倏然而過,壹秒鍾與壹生,又有多大的區別。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過去。
他們經曆了大壯從確診、化療、修養、轉移、再化療、修養、惡化、死亡、火化、下葬的過程。最後的骨頭,用鏟子拍碎。而這就是與我們壹起長大的人。
大壯去世之前,每天瘋狂地練琴,也許最後的時光中他唯壹的精神支柱,就是吉他。每次他們去找大壯,他就會秀壹段新練的曲子,笑容如同十幾歲的時候。他當時壹定在想,要是還能活下去,什麽都不要在乎了,就好好弄音樂吧。
我聽說大壯在那段日子,笑容反而很自在,也許在壹個人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去珍惜自己心愛的事物之時,便會全身心投入到每壹個具體的瞬間。
他肯定壹個人經曆過非常害怕的時刻,但是他知道自己還有壹把琴。
我看到大壯留下的爲數不多的幾篇文章中寫著:“那時候的我,喜歡坐在錄音機面前,壹遍又壹遍地錄歌。在錄音機前面,永遠只有壹次機會去記錄聲音,沒有NG,也沒有修飾。”
壹次過去,沒有NG,沒有修飾。如同我們每個人的這壹生。
記得十幾歲的時候,我與梁大娃有過壹段對話:
“老師和家長都覺得是整天聽歌看閑書害了我們,害我們成績下降。”
“是這樣嗎?可又感覺是聽歌看閑書在救我們。”
我們並沒有得出好與不好的任何答案。但是對大壯來說,那曾經在他人眼裏“害過”我們的事物——音樂和歌聲,卻壹直陪伴到他生命的最後壹刻。
當壹個人健康的時候,也許我們會要求自己去完成那些世俗認爲重要,但是其實對我們生命本質來說,並不那麽重要的事情。賺錢名譽結婚生子,任何形式上的完成,也許都不是真正重要的。
人生的頭等大事,是妳是否真的去活過每壹刻,真的做著對妳來說重要的事,熱烈地去推動、付出、去愛,不問前程。
這是我從沒機會想起的,與音樂有關的故事。
音樂並未真正成爲我的工作,也沒有爲我帶來物質的財富。但它像海洋壹般讓年幼的驚懼擁有穩定,青春的荒蠻擁有生命,讓我收獲了珍貴的友誼和記憶。對我而言,音樂就像最初的戀情,它不會給妳任何世俗的結果、任何形式的承諾,它對太多人來說,似乎自然到想不起去談論,妳只是偶爾打開它、哼唱它,它就像妳的家鄉,而妳可以壹次次回去。
四歲的琴童、教室的落地窗、鋼琴老師的手、時鍾般的節拍器、音符與強弱符號、音樂家的名字、整抽屜的磁帶、打結的耳機線、有吉他的舊倉庫、邊走邊唱的淩晨、聽著耳機流淚的夜晚……隨著大壯的死去,支離破碎的少年時代,散落于日常生活中的每壹位老友。永恒的紅領巾樂隊,永恒的《好想大聲說愛妳》。
2019.3.14